秋天之死

　　我开始在梦里看见那个男人。

　　他朝我伸出手，掌心干燥而温暖，指节粗砺，但握住我手的力度轻柔。

　　他引我去往金色的秋天。

　　穿过金黄的银杏林，穿过金黄的麦浪，赠我满身温暖的金色阳光。

　　他拾起一支麦穗，放在唇边点燃，咽下所有朦胧的云雾。他已不可避免地老去。他脸上的刻痕沧桑，眼神却清澈如秋日晴空。

　　我不清楚这是否算作一场道别。

　　我看见他的米色毛衣上洇开流动的红色，像一团湿热的火。

　　猎人瞄准了林中的鹿。

　　我看不清是谁开了枪。

　　他站在落满枯叶的河岸上，向后仰去，溅起满河月光。

　　河水向天空倒流，又失重落回大地。

　　月光照不进漆黑的雨夜，他在这场秋雨里死去。

　　那件染血的毛衣还留在岸边，我捡起来的时候，掌下仍有他的体温和心跳。

　　我向深深的河影中望去，看见他赤身裸体在水面下哭泣。

　　他流泪的眼睛像一只秋日里濒死的蝶，他把脸埋在双手之间抽泣，蓝色的蝶翼在他指间振振欲飞。

　　他朝我伸出手，却始终触不到水面，一点点往河流深处不断沉没。

　　眼泪般的蓝色振振而飞，冲出水面向我而来，湿透的蝶翼在冷雨中摇摇欲坠，逐渐变得苍白。

　　苍白的，透明的蝶落在我掌心，融化成一颗湿冷而柔软的萤火。

　　我颤抖着把这眼泪举到唇边点燃，明灭间，我看见他的体温把河流染红。红色的河流在我手掌间流淌，撕裂出深可见骨的伤口。

　　世有无望的祸责。

　　月光被雨水凝结，碎了遍地。我徒劳地抓起一把碎片拼凑，破碎的眼泪扎入掌心的河流，麦穗上却空空如也。

　　秋天已不会再来。

　　他死在了最后的秋天里，同秋天一起死去了。

　　我不再梦到那个如同整场秋天的男人。

死去的秋天

　　我梦到一场死去的秋天。

　　他坐在烛火辉煌的教堂里，吟唱与祈祷交织，颂歌欢乐。

　　但他在沉默地流泪。他转过头来的时候我看见他的眼睛，盛满了秋夜里未落完的雨。

　　金色的麦穗在阴沉的天光下腐烂。我攥紧的不过一把湿冷的淤泥，连眼泪也洗不净指缝里的污垢。

　　他和我一起蹲在老屋里的矮柜前，伸手打开荒废许久的时间。

　　他向我展示他在时间里所有的全部。他抱着一只死去的狗。

　　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他说。

　　你看到了什么？——什么都没有。他说。

　　他被乍起的寒风洞穿，无止尽的冬天从他空荡的心脏呼啸而过。

　　他不属于这个季节。他早已死去。

　　我为他的死亡点亮一盏烛火般昏黄的灯，喷溅在墙上的血迹就干涸成苦涩的药渍。

　　我靠在他温暖的尸体旁，他未干的泪痕洒落在地板上，被灯火晃成一地狼藉的灰尘。

　　直到教堂的钟声响起。

　　欢腾吧。欢腾吧。无望的福歌。

　　我再等不来接我的人。

　　灯火和月光一起黯淡，人造的太阳明亮而惨白。我在惨白刺目的日光下晕眩跌落，下坠的时间比彻夜的失眠更久。失重之间他被我的噩梦惊醒，却只是轻柔地握住了我的手。

　　他丢了一只眼睛，空洞的眼眶里是浓稠到发苦的暗红药汁。

　　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我说。

　　你看到了什么？——什么都没有。我说。

　　他始终沉默地注视着我，一只眼睛盛满了血，另一只眼睛盛满了眼泪。他是一盏熄灭的烛火，是我掌心里剩余的温热灰烬。

　　我听到胸腔里的风声。我想逃离这个季节。但我的眼泪是潮湿的雨，在阴冷的角落洇开苍白的霉菌，浸透了鬓发，在我眼下织成一张密不可逃的蛛网。

　　我在他平静的沉默中痛苦地喘息，渴望溺毙于梦魇却总是在白昼里清醒。我在极度的死寂里崩溃，然而冬天总是如此寂静。

　　秋天已死去很久。

　　我活在不会再来的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