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在一场暴风雨中折损了它的翅，跌落到了泥潭里。

　　泥潭里生长着一棵巨大的古榕，一只白鸟在枝叶间筑了巢，正在巢中避雨。

　　此时夜已深了，白鸟只看见一道下坠的影子。

　　是什么在那里？白鸟问。

　　是我，乌鸦。影子在泥潭里奄奄一息地答。

　　你怎会从空中坠落？

　　因为我缺损了我的翅膀。

　　你的翅膀是如何缺损的呢？白鸟展开双翼轻振翅尖，洁白的羽毛随着风微微颤动，在黑暗里格外显眼。

　　泥潭里的乌鸦沉默了片刻。

　　如果你要我回答，白鸟。它说。

　　作祟的鬼怪折断了我的翅骨，凛冽的狂风吹落了我的飞羽，瓢泼的大雨冲净了我的鲜血。我再不能够飞起来了。

　　那么，你将要命不久矣了。白鸟叹息道。跌落进泥潭的鸟，最终都会腐烂在泥潭里。食肉的虫蚁会撕裂你的肉，渴血的蚂蟥会吸尽你的血，古树的根系会绞碎你的骨。你将要命不久矣了。

　　我知道。

　　你怎会招惹上那些鬼怪呢？我从未见过它们的真面目，只听说它们是被豢养在沼泽里成群结队的邪祟。

　　因为我想要飞。

　　你想要飞？

　　我总也想着去树冠之上看看的。

　　树冠之上？

　　树冠之上。乌鸦挣扎着动了动翅膀，扑腾起泥泞的水花。你我都生长在树荫之下，这里有白骨遍地的沼泽，有肮脏潮湿的泥潭，也有平坦肥沃的土地。这棵古榕养育了无数飞鸟爬虫，也滋生了无数魑魅魍魉。它繁茂的枝叶遮蔽了疾风骤雨，却也隔绝了云朵和月亮。

　　不错。但那又如何？云朵亦会带来风雨，而月亮会诱发妖魔的狂欢。

　　可怜的、天真的白鸟啊。乌鸦悲悯地喟叹。你可还记得曾经的光景？那时这棵古榕还未长成庞然巨物，你也该见过云卷云舒，也该见过月色皎洁。并不是每一朵云里都藏着雨雪，并不是每一场月夜都潜伏着群魔的盛宴。

　　过去的早已过去了，你不该一直留恋过往。白鸟说。我们在这树下无虞无忧，一些无意义的风景又算得上什么呢？你若不离开树冠的遮蔽，又怎会被风雨浇透跌落在泥淖里呢？

　　若我的双翅不曾被鬼怪折损，这场风雨本不会成为我的困扰。

　　那鬼怪为何要害你？

　　因我叫声嘶哑羽毛漆黑，因它们不喜天上的那一朵云。

　　却不是因为你想要飞？

　　却不是因为我想要飞。

　　白鸟沉吟着，在树上来回踱步。但你黑色的羽毛本就不美，是该待在黑暗里的。你嘶哑的叫声是不吉的征兆，叫他人听去恐引发不安。云朵原本就该被树冠遮蔽，无论是哪一朵。

　　我未曾凭这一身黑羽招摇过市，未曾呕哑嘲哳日夜啼鸣，我未曾踏足鬼怪安居的沼泽，未曾向世间万物描述云与月的模样，我只不过想安静地，独自看看云朵和月亮。

　　但你终是命不久矣了。

　　我的躯体会腐朽乌有，成为古树成长的养料，但我的灵魂不败不灭。我将化身风间的精灵，击垮妖魔的巢穴。我将乘着风直上云霄，去追寻我想要的风景。我将感受我生前从未有过的，翱翔在高空的感觉。

　　你能做到吗？白鸟问。有血有肉的身体尚不能飞越枝叶的屏障，尚无法与鬼怪为敌，你的灵体更是会逐渐衰微溃散，你又要如何击垮它们的巢穴？

　　我并非孤军作战。乌鸦回答。你能听见风的声音吗？你能看见风中闪耀的光吗？那是与我的灵魂彼此呼应的同伴。战斗的旅途中我从不孤独，因为精灵们会相互照亮，长夜里我永不迷失，因为云间的使者会为我点起指引的星光。

　　乌鸦喘息着，它能感受到自己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白鸟啊，我的心脏将要停止跳动，但我心头的热血仍旧滚烫。如果可以，能否请你在我的尸骨之上种下一株野草？

　　野草？

　　就是野草。只有野草才能随处顽强地扎根，才能在各个角落蓬勃地生长，这泥潭里每多出一具飞鸟的骨骸，都该有新的野草生根发芽。终有一日，这里将不再是可怖的泥淖沼泽，不再是吞噬生灵的深渊，这些野草将替我们看见天空中的一切。

　　我终究还是不认同你的，乌鸦，你令我感到危险。白鸟说。但我答应你的请求。也许我该忘掉我们今天的对话，也许我又该记得。你究竟是越界的叛逆者，还是冲破桎梏的勇者，我没有办法评判。

　　不必评判我的名声，也不必记得我的名字，只要为我种下一株野草就足够了，谢谢你，白鸟。乌鸦说完，再没了声息。

　　雨停了，天亮了。一只白鸟振翅向林间深处飞去，一只乌鸦的尸体上，生出了野草的新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