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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在数年以前,现在看来,痛苦和真诚都被词句掩埋。但我无法再做任何修改,现在的我并不具备倾诉自我的能力。
我的一年被切割得分明,七月是新生的月份,十一月则是告别的季节。
不合时宜的追忆
人于生老病死,渺小如尘。
离别的终局万人同归,任来路多烂漫,鲜花着锦下皆是微弱呼吸即可触碎的一抔烬土,被时间燃透,青烟了无。
年事已高遗忘世事的外祖母,也曾像孩童般哭闹出走,最终躺在重症监护室奄奄一息。时间是埋有虫卵的米,总是不被察觉地腐坏,神游的间隙,田地间劳作的少女老去,在钢筋水泥的丛林中迷失,再辨不出家乡的方向;日夜抱住丈夫遗像恸哭的妻子,随着记忆的倒带和空白,再认不出照片上挚爱之人的面容;牵过六个孩子走遍大街小巷的手,从干燥温暖逐渐变得冰凉无力。行至耄耋,爱憎喜悲都在病痛的阴影下低矮,死生的界限间,过往岁月都斑驳如泡影,升腾漂浮,沉默着于日益衰败的躯壳中消散。
她离开那晚,确切的日期已经不详,只记得正是夏日的凌晨。天雨欲来,街灯蜿蜒成暖色的星河,城市在灯火中沉眠,夜风过处,万籁俱寂。她这一生,八十余年,见证了多少聚散,如今终于到以她为主场的离别。四散天涯的子女孙辈都赶回她身边,无声地围聚在床前与她作最后的道别,以泪水,以唏嘘。她却不愿走,在医生取下呼吸罩后仍执著地睁大浑浊的眼睛拼命喘气,像一尾在黎明追逐斜月跃出水面,最终却搁浅的鱼。她或许也感知到人群中少了谁,但她最终没能等来缺席的那个孩子。人生的最后一刻,无人知她所思所念,生命尽头会是十多年来唯一的清醒一瞬,是漫天光影纷繁的记忆碎片,还是黑暗中浮现出的熟悉身影?她只以逐渐低微到无的呼吸作答。
曙色渐明,云雾渐低,雨落得细密,朦胧的青浸透天地,车驶进群山罅隙,树影森然林立间,是她停灵之处。大人们说这应当是喜丧。风雨静穆,堂前通明,子女们数日未歇,和着牌桌上倦怠的碰撞低声交谈,说她如今在棺椁中已看不出生前的样貌。她离去后,失了魂的老旧皮囊变幻成与世无关的陌生人模样,连眼角纵横的沟壑都丢了她从前的影子。
雨落了整整三日。焚化那天,雨势尤其大,山林的水汽带走指尖的余温,却扑不灭炉中的熊熊烈火。她最珍爱的物件,连她丈夫唯一的遗像,都随那大火一同乌有。熬过十年风霜,她终于如愿,重新躺在爱人的身边。数千日夜的思念,也终于将她自己枯守成一方缄默的墓石,青苔丛生之下,是她多年来密不可宣的桩桩心事。逝去的人就此长眠不醒,成为生者永恒的梦境;余下的后辈,带着一身香火的烟气转身回到现实,继续与纷繁芜杂的命运顽抗,背负起泥淖俗世中自己不可预知的未来和明天。
她走了。但同她枕于石下的还有半截苟活着的窘迫谎言。她不知道曾经最令她骄傲的家中老二为何会缺席她的离去,家里最孝顺懂事的儿子也对她的逝世无所察觉。
知青、军人、警察,他年轻时吃过很多苦,也曾经有过很多身份。他是那个父母最喜欢的老二,是那个在军队里拉着二胡唱歌的青年,是对越自卫反击战战场上的士兵,是和战友开车载着家中小妹游遍大半个中国的哥哥,是让母亲患病失忆后仍挂念不已的儿子,是那个不苟言笑在除夕夜吓哭过我的舅舅,现在他是个身患绝症的病人。
刚入院时,他还有力气抱怨医院的电视播放的节目太过无聊,隔壁房的患者太过吵闹,探望的亲朋好友来得太频繁,妻子日夜守着他太小题大做。透析疼痛难忍时他也曾说,活到这里就可以了。他病得愈久,在床位如黄金的医院就愈像一根碍眼的刺。妻子忍着泪质问院长怎能如此对待这样一位老兵,才终于换来一间固定的病房。后来,他的床前愈发冷清,他逐渐失去对时间的认知。妻子来两次,是一日。兄妹们来一次,是半月。一周的透析次数越来越多,一次,两次,三次,他再没说过丧气话。他开始学会安静看电视里的节目,随着视力与听力逐渐衰弱,他还学会了忍受漫长而极致的静默。
病痛耗尽他每日清醒时间的大半精力,他惫懒于每日与护工和医生的交流,只以简短的鼻音应答。他仍然是那副倔脾气,面对曾与他有过节的老友,只摆出一副冷峻面容,不乐意虚以委蛇。但家中姊妹来时,他总是强打起精神说很多话。“来看我又有什么用?”每次他都这样说着,干涸的眼里浸出一点湿润的光。他谈起自己的梦境,他梦见早逝的战友,深信那是死亡的前兆。他赶走随父母来的小辈,不许年轻人沾染衰败的病气。他通过一方小小的手机屏幕看素未谋面的孙女,未曾能真正见上一面。他问起老母亲的近况,不知一场简短的家庭会议后,他的兄弟姐妹们就达成一致,决定瞒过他母亲的死讯。他便那么撑着一口气,宁可瘦成一把枯骨,不愿让年迈的母亲白发人送黑发人。连着冰凉器械的橡胶管是缠绕他的锁链,埋进皮肤的针头如同根根长钉把他钉在病榻上动弹不得,他哭叫着求阎王爷早日来收走自己的命,一面却和对方在生死的界限上厮杀博弈。甚至连医生都惊叹他的负隅顽抗,把到头的命数熬了又熬,油尽的枯灯被他燃成彗星的一道长尾。
一年,整整一年,病危通知书是悬在他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缓慢逼近他的眉心。他睡着的时间越来越长,进食得越来越少,单薄如纸的骨架轻如一捧黄土,只剩清劲遒正的铮铮傲气。洪峰过境后放晴的一个午后,他难得有了精神,甚至同护工都聊上了几句才沉然入睡。而病房外,医生对他的妻子宣告了最后时限。
又一个夏日的凌晨,蝉鸣片刻不休,监测仪器嘀嘀狂响。收到消息的家人一个个从梦中惊醒,赶往他的方向,要去赴最后一面。但他没有等到他们,他在不甚安稳的昏迷里离去,在六个孩子里最早触及句点,没有任何一个见证者。与命运周旋过久,他终于精疲力尽地解脱,留给所有人的定格画面只是一场仿若永恒的静眠,他们抬起他,好像抬起一把散了架的骨骸。而荒谬的谎言无人打破,终于成为永恒的遗憾。
他曾经爱极了热闹,最后的热闹归于他的灵前。战友面对他行最后一次军礼,他的倔,他的苦,他的嗔笑悲怒,最后一次被浓墨重彩地诉说。宾客往来,交谈不歇,他一生的是非曲直,过去的和过不去的一切,都成为过去。他的家族是棵盘虬错杂的树,正缓缓步入一代人的深秋。老旧的枝叶分崩离析,混乱和挣扎永不止戈,还将继续裹挟着新的人滚滚向前,成为我们的毒药,我们的养分。
不被提及的死者
不够勇气,不能去碰
禁忌的话题,遮掩的隐秘
我是东躲西藏的逃兵
万碑林立,草木虫鸟俱寂
听我寻找你的名字
徘徊的幽灵注视着我
在亡魂的迷宫里走失
陌生的死者与我相对无言
他们的眼睛在笔画刻痕里褪色
此处是永无乡,时间在流逝中静止
孩童不会长大,老者不会死去
他们是朽坏得太早,还是早已不朽?
记忆是人的第二次生命
陈列在这里的姓名
多少依然活着,多少彻底消失?
日光滚烫,把每一块墓碑烧得苍白
风捎来你的目光,触感清凉
你知道我已经忘记
我是个坏孩子,我是谎言本身
被傲慢的淤泥拆骨入腹
如今我已经没有气力
心脏和大脑一起轰鸣晕眩
把所有的感官放弃
呼唤你,等待冥河中出现信使
然后被凄哑的啼鸣引渡向你
我见到你了
不朽的你,风化的你
和记忆中截然不同的你
你在树下睡着了,朝着漫山的绿
离我的世界那么远
却还能为我蔽去灼灼烈日
风一直回荡在耳畔
你一直抚摸着我的发顶
十年的别离是一场荒诞不经的大梦
无法醒来,梦里梦外
撕扯着我对你最后的熟悉
十年的避讳要用十次恸哭去赔
把欠下的眼泪全数奉还
我是十年来的第一个到访者
但我来得太迟
十年的缄默压下我半生的重量
嘲讽我还太少不更事
十年不过寻常,我也只是寻常
我的身体里流着你的血
你的墓碑上刻着我的名字
日头毒辣,一只蛾在树上张开紫色磷翅
合拢,飞入草丛
蚂蚁绕着石狮转圈,蝉声不绝
鸟鸣已经去得很远
香烛燃起,纸灰盘旋
落了我满身烟尘,味道令人安心
我什么也没有对你说
就这样下了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