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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理以前的文字,发现只有在汹涌的情绪将我淹没时,我才能够写出令自己满意的东西。写作成为一种发泄的方式,我逃离我的情绪,用自己手中紧握的笔。当我写作完成,像蝉褪下了它的蝉蜕,情绪被遗留也被抛弃,如一只空壳伏于纸面,我再也无法确切地重温动笔时的所感所思。余下的,他人读到的,都是过去,都是误读。
重看我以前为数不多的随笔,几乎全都被蕴含着丰沛情绪的文字所囊括,弥漫着自我厌弃和背离的灰暗。另一种出现得较少的类型的文字则是写景,写落日或者朝阳,充满太阳的明亮和温煦。当我被突如其来的负面情绪击中时,我竭尽全力在文字中去描述它的凶猛,用最细小的笔触刻画它在我体内的涌动,在那同时咬着牙去和情绪抗争。而当我感到平和,宁静和喜悦时,我却只能写阳光的美好,写云,写风,或者迎春花藤的绿。似乎我根本无法随心所欲地创作,而是成为了自己情绪的俘虏。
现在我连表达情绪的冲动都退化得微茫,我逐渐了习惯情绪带来的痛苦,当我不再需要宣泄,自然也写无可写。
其一
时间从无可能治愈一切。
时间只会让人日渐遗忘,曾经的幸福,和失去这些幸福的痛苦与悲伤,都渐渐在表盘上黯淡成灰白的阴影,随着指针飞转消弭在沉默之中。
饮鸩止渴一般,费尽心机想要抓住的慰藉带来的并非解脱
如果拥有的昔日都能够永恒地失去,当然也是好的。
但全然彻底的遗忘和坚不可摧的记忆都同样可遇而不可求,人总是倾向于其中一方在天秤上摇摇欲坠,却始终无法摆脱另一方的掣肘。
回忆在不经意间涌现,触碰到那些原本完整而今残破不堪的记忆,反而会遭受来自负罪感与歉疚感变本加厉的折磨。
如同浸透了水的绳索,阴冷的,缚于脖颈之上,缠绕成空荡又迷茫的室息。
所有的过往,或悲或喜,破碎之后都成了沉重的镣铐,死死地锢住心脏的鼓动。
如果说死亡把你带离这个世界,那么遗忘则将你带离我。
潜于内心的恐慌似一只狡兽蛰伏在黑暗中静候歆飨和吞噬,害怕有朝一日若我也将细节都遗忘得干净,从此你便真正从这世上死去,消失得一丝痕迹也无。
再对我说,再握住我的手,因为我早已忘记了你的声音,也不再记得你的温度。
其二
那些情绪不断向我逼近,尽管竭力想要逃脱,最终却深陷囹圄。
从最开始,从第一粒孢子进入呼吸开始,它们一路到达心脏,分裂、蔓延,发育成一缕柔软的白絮。而后,借了心头的一捧血,疯狂地生长起来。
一团团涌动的白絮填满心脏的四个腔室,直到濒临窒息。每一次心脏的收缩都徒劳无力,伴随着绵软细密的钝痛。
这些风一样轻柔的软絮融入血液,从轻盈到逐渐浸满体内的粘稠和沉重,逐渐显露出不堪的本质。它们顺着每一根毛细的管道,一寸寸攻城略地,占领身体的全部,直到体内充盈着无尽的迷蒙白烟。透过表面日渐衰败的青白皮肤,即可窥见内里的晦暗不明。大脑的机能开始衰退,神经的反应不再灵敏,眼前失去色彩空余混沌,唇齿相依着颤抖难以言语,只有双耳还听见血管深处轰鸣的回响,依稀还有孩提时代的自己在细弱地呢喃哭泣。
情绪本身从不抱有任何情绪,却凭它自己的意志在我体内肆虐游窜。这些生命蓬勃旺盛的怪物耀武扬威地在自己的领地内巡弋,激起殷雷疾雨,烈风电蛇,潜伏的暗流在大海之下掀起惊涛骇浪,而在海平面之上,船扬起桅帆一如既往地向前航行,头顶是碧蓝的天和火红的太阳。
其三
我意识到一直以来我是如此渴望得到某种来自特定角色的鲜明的爱意。这渴望如此强烈,直教人自我盲目,认不清现实与虚妄。
就像被命运之神遗弃在沙漠深处的旅人,从被抛到沙漠中的那一刻起,就不断寻找着救赎的出口。日光照亮云影中的海市蜃楼,即使仅露出屋檐的一角,也足够迷失了方向的灵魂为此押上全部的希望与热忱以命相搏,从模糊破碎的景象中拼凑出梦中高塔耸立树碧湖清的理想之国。
纵然幻象在夜色中消散殆尽,漂泊的心也不愿怀疑其存在是否仅是一场荒唐的梦境。神的遗弃剥夺了选择死亡的权利,只有毫无意义的追逐日复一日循环上演。极度的干旱无法夺取疲惫的生命,却不断加重灵魂深处的焦灼饥渴,甚至连皮肤都在哭喊着,渴求温柔如清泉的触碰。不,或许连温柔也可以舍弃,只要爱,只要烈日下一丝微薄的湿气,就足够迷惘的行者跋涉很久,朝着并不真实存在的希望出发。就算是万分之一的偶然作祟使消失已久的神迹降临,让那座虚无的城市出现,所获也终将是梦境的破碎——因为想象中的伟大,大多数时候并不与其原本的模样相符。
这样的旅途何时何地才是尽头?就连遗弃了旅人的命运本身也不会清楚。或许只要放弃追逐缥缈的云端之城,或许是回想起那句使上天降下甘霖的咒语,或许遗弃自己的正是自己本身,只要睁开双眼,幻境便会消失,一切又回归正常的轨迹。又或许,故事的结局早已在最初注定,一切永无终结。
其四
命运一旦降临,你我唯有顺从地接受,无所躲匿。
连发出呼救的声音也衰微了,被切断与他人的所有联系,只能静默地站在原地抬头仰望,独自与这头自时间洪流中摆尾而出的巨兽对视。
脚下是自我濒临崩溃的倒影,稍不留意便会跌入深渊的凝视,头顶是巨浪滔天的记忆之海,每一隙碎片都回响着模糊不清的哀鸣。
这巨兽俯下庞大的头颅,用阴影笼罩离别的白昼,碾碎人类灵魂中最后一丝天真的侥幸,击垮每个人的自我并使其依靠残缺的痛苦重塑。它尖锐的长啸仿佛在作着最后道别的挽歌,籍此祭奠你我从此再也无法触及的昨日,昭示着我们从此将走向一条更加孤险的生命之路。还能保留多少曾经的纯粹不过全在一念之间,然而灵魂本质的更易如同机体自然的消亡,具有不可挽回的性质。这巨兽用温柔而公正的目光凝视你我的生命,慈悲得近乎神祇。那是永恒对于瞬间的怜悯。
人的生命中会遭逢几次与命运的邂逅终是不得而知,但这象征毁灭与重生的巨兽一旦降临,一切便不可逆地轰然倾圮。而我们唯有沉默地站在身下那一隅偏安之地,抬头仰望,无能为力。